(一)
小敏身后背着一捆劈柴,踏着清晨的露珠一脚高一脚低地迈下了青峰寺。扶着路旁的一棵大树喘口气,抬起头,袅袅的炊烟盘旋在高高的烟囱四周,被风揪着飘在小镇上空,扬着一丝丝锅底灰的味道、牵着一缕缕熬稀粥的香气,伸手摸摸“叽叽咕咕”叫的肚子,仿佛看到家家户户烟灶里冒着火苗,锅里的碴子粥翻腾着滚开的气泡……舔舔嘴唇,吞咽一下口水。
郊外的战火纷飞,很少有人家能熬一锅粥,就是高粱粥也没有,那点粮食都被鬼子搜刮去了,供应的粮食只有玉米棒子和橡子面掺和一些石头沙子,这点东西也要花钱买。
前几天,绣舞子告诉她们绣工说,以后没有大米了,只有混合面,混合面是麦麸子和玉米棒子粉碎的面粉,无论什么,只要不兑沙土,能吃就行。
拐过前面岔路口,坑坑洼洼的通寺巷就在眼前,巷子里没有人影,只有几只流浪狗在互相追逐,它们偶尔昂起头低叫一声,有气无力,人都吃不饱,哪有余粮给它们?巷子里堆积的柴火垛子、玉米秸上的枯叶在风中摇曳。
小敏把背后的劈柴往身前使劲拽了拽,绳子紧紧勒着她骨瘦粼粼的肩膀,已经磨碎了皮,火辣辣的疼;用双手分别握住胸前的绳子,用拳头支棱起一点空间,减轻一些疼痛;长长的辫子在眼前荡着,在地面上扫着,抓起它塞进前襟里面。
走到家门口,停下脚步,把被汗水笼罩的目光从地面上抬起来,穿过眼前的栅栏门,往院里瞭望一眼,仔细地听了听,小白瓜还没有醒,也没有听到小九儿的哭声。
调转脚步,艰难地往前大街的方向走着,她要把这一捆劈柴送到苗家面馆。
张牙舞爪的劈柴压得小敏喘不动气,怎么这么沉?天气不热,一流流汗水浇湿了她单薄的衣衫,像是刚刚洗过没有沥干水,湿淋淋地贴敷在身上;密密层层的汗珠子从光滑的额头滚落,像朝露润泽了她红扑扑的、细腻腻的脸颊。
“您好,俺向您打听一下路,您知道青峰寺怎么走嘛?”随着这声问话,一个男人的大脚停在小敏的眼前。
抬起眼睛,从下往上看,一双千疮百孔的鞋子,糊着一层干泥巴,看不清颜色,露出里面蠕动的脚趾;一条青色的裤子,摞着无数个补丁,裤脚吊在小腿上,露出血迹斑斑的脚踝;一件灰色小褂,不算肥大,衣襟已经碎了,袖口也碎了,衣领不仅脏兮兮,还油泽泽,还有一个磨损的大洞,看着不舒服,如果没有那几根摇摇欲坠的布丝牵扯着两边,眼瞅着就要四分五裂;再往上看,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龄,一张英俊的五官,不仅菱角分明,还气宇轩昂,好面熟,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。
“往前走,走出巷子,往山上走,就在半山腰上……”
“你是个女孩子?!累吗?俺帮你。”青年语气里不仅带着惊愕,还有同情:“如果你家离这儿不远,我可以帮你背回家。”
“不,俺能行,俺已经习惯了。”
“那你快走吧,站时间久了会累,累了靠墙站会……再见,小丫头,不打扰你了。”青年说着,大踏步向前走去。
小敏笑了,看着他岁数也不大,还喊别人小丫头,……他是那个男孩?!小敏蓦地想起了去年,她捡玉米秸时帮助过的那个男孩,一个非常机智的男孩,他叫家云。姚訾顺曾告诉她说:家云十四岁在古北口战场上打过鬼子,至今穿梭在抗日情报线上。从那以后,家云就是小敏心中的英雄。
想到这儿,小敏着急地转回身,她想再看看家云一眼,问问他是否还认识她?只见家云火急火燎的背影已经穿过了巷子,直奔青峰寺的方向而去。
不远处的一户门洞子里,正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子,这个女子是妓院的莹霞姑娘。她俊秀的媚眼紧紧盯着家云的背影,看着家云的身影渐行渐远,她摇摇头,叹了口气,收回黯然伤神的目光,她看到了背上背着劈柴走在巷子里的小敏,她心生可怜。
巷子中间传来了零乱的脚步声,夹杂着说笑声。几个男人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,他们身后跟着几个女人,女人手里拉着孩子。他们有的肩上背着破筐子,有的一只手里拎着绳子,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把像月牙一样弯弯的刀,看样子他们是要上山砍柴,或者挖野菜。
小敏把双脚往边上挪了挪,给他们让出一条路,把背后的劈柴靠在旁边的墙上,站直了脊背,好舒服,那个家云说的一点不错,累了靠着墙歇歇,真想就这样靠着墙站着不再往前走,可是,还有小九儿,还有小白瓜等着她回家做饭吃。
几个女人擦着小敏身边走过,往前走了几步,好像想起了什么,她们扭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小敏,嘴里嘀嘀咕咕:“这个丫头是苗家的童养媳,苗家儿子从青岛带回一个女子,这丫头没地方去,只好住进了白家,听说她是一孤儿,唉,可怜呀。”
另一个女人好奇地问:“她背着柴火去哪儿?白家的门已经过了。”
“去苗家,她在苗家生活了三个月,那个苗家儿媳妇要她偿还三个月吃住的费用……”
“苗家那个儿媳妇,一看就不是好东西。”
前面走着的男人猛地停下了脚步,回头怒目切齿地骂着他们的女人:“吃饱撑的,闲的没事做是吗?老娘们在一起就会说三道四,乱嚼舌头根,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,还有工夫议论别人,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,两天不骂提拎甩褂子……这天马上就冷了,山上的柴草不够抢,你们这帮臭娘们都不如一个孩子起得早。”
几个女人互相扯扯衣角,递了一个眼神,闭上了嘴巴。
苗简已接替了他父亲的工作,每天吃过早饭,背着手大摇大摆沿着大街走过,远远看着他的走姿很像苗先生,身上也穿着一件蓝色长褂,长褂很新,这是孙香香找裁缝铺子量身定做的。她本来想让她丈夫穿西服去学校工作,学校有规定,必须穿长袍,没办法,为了这份体面的工作,只能随乡入俗。
苗简已没有苗先生个子高,骨头架子也没有苗先生大,细瘦又矮小的身影,软绵无力,像是没睡好觉似的;头发梳的顺溜,不知抹了多少油,油光铮亮,没有阳光照在上面,也闪着玻璃花一样的碎光;刀削的脸颊,一个高挺的鼻梁直通额头,两条浓黑的眉毛重叠在鼻根上,忧心忡忡的样子;圆溜溜的眼珠子上戴着一副眼镜,那两个镜片上只有孙香香的影子。
苗简已有个性,一个自命不凡的性格,不只是因为他有一个人人羡慕的工作,是因为他在大城市上过学,并且成绩优异,还有一个漂亮又有钱的媳妇,这是他骄傲的资本,这也是他瞧不起邻里邻居的主要原因。
今儿,苗简已身穿他那件蓝大长衫,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几圈,往下一撩眼,衣襟下摆挂着几个灰不溜秋的泥点,弯腰拍打了几下;露出他腿上一条绸缎裤子,裤脚肥大,遮挡住了他一双不大的脚;脚上是白色的袜子,套在一双黑亮的皮鞋里。
站直身体,他伸了一个懒腰,打了一个哈欠。
“薛婶几点了?”这是他每天必问的一句话。
“少爷,快七点了。”薛婶踮着小脚追在他的屁股后面,小心翼翼地回答。
苗简已不到七点半不出门,他认真研究过,从家到学校走路半个小时,八点半上课,他预付出半个小时到学校喝几杯茶,与学校几个教员侃会大山。他只结交领导或者有一定家底和权利的人,他瞧不起那一些咬文嚼字的、穷困潦倒的教书匠,他们只会那点之乎者也;就像他瞧不上那一些穷邻居一样,不仅没有知识,更没有见识,只会蜷缩在无买卖的铺子里唉声叹息。这点他像极了他的老婆,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。
中午他一般在学校食堂吃饭,他懒得来回跑。孙香香也不让他回家,第一为了显示她丈夫不差钱,第二她有时候也出去吃饭,或者出去玩。荣婆子成了她的向导,带她去过日本料理店,带她去过舞厅和咖啡屋,带她进过大烟馆。
孙香香知道抽大烟的危害,她去大烟馆只为了认识日本人,她会见风使舵,更会溜须拍马屁,为了巴结日本人,她就像到处乱飞的苍蝇,闻到一丁点腥臭味就会扑过去。
“少爷,晚饭您想吃口什么?”薛婶想告诉苗简已:火房里没有米了,放学回来路上买点回家。她试探了几下不敢说。
听了薛婶的话,苗简已也不回头,举起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晃了晃:“不用了,放学后,俺去酒馆喝点酒,你只管照顾好少奶奶就行了,问问她喜欢吃什么,你就做什么,不要整天熬玉米碴子粥,她喝腻了。”
“少爷,火房里只有几斤棒子面……少奶奶说面馆里的面粉不能动,留着卖钱。”薛婶双手垂在裤子两边,卑躬屈膝,唯唯诺诺的样子。
“没有大米吗?少奶奶喜欢吃米饭,以前在青岛,她一天三顿都是米饭,瞅瞅,到了咱们苗家,一天都吃不上一顿米饭,你们就不怕少奶奶笑话咱们苗家穷吗?”苗简已不想听到薛婶在他跟前念叨吃的,不是不想,而是不敢听。他要面子,在孙香香面前他也要面子。苗家在青峰镇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,还有一个面馆,而如今,有面馆却吃不饱饭,每天为了吃的劳神费力;有一份工作,却拿不回家一分钱,那点工资刚够他喝酒。
听着苗简已蛮横无理的话,薛婶心里别别扭扭,苗简已两口子就像不成熟的孩子,不仅需要别人伺候,还要别人想办法弄来好吃好喝的,填饱他们贪馋的肚子。这是什么道理?没有道理。无论苗简已说什么,薛婶也不敢反驳,那个少奶奶在屋里装睡,苗先生在他书房里坐着喝茶。
书房的窗户开着,厚重的窗扇在风里上下忽闪;擦得铮明瓦亮的玻璃,返照着杏树干枯凋零的影子;苗先生手里的茶已经凉了,没有一丝热气,往嘴边上送送,又拿开,把茶碗放到身旁的桌子上,想站起身来,又坐下。妻子活着时他很少发火,妻子死了,他更不想发火,发火没有任何意义,只会惹一肚子气,他生他儿子的气,快二十岁的人了,还念过十几年的学,现在又为人师表,不仅没有任何长进,甚至可以说没学会做人。
苗简已脸上露出急躁之色,他把一只手卡在腰上,把另只手握成拳头顶在窄窄的额头上,语气调高几分贝:“薛婶,苗家的事儿你找少奶奶商量,现在我爹也不管家里的事情。我吗?我有工作,我这份工作是苗家的最大收入,想保住这份工作,还要学会交际应酬,每天殚精竭虑,家里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最好不要来烦我,你去告诉那个丫头,让她把这个月分的大米都送来苗家。”
“这,她也要吃饭呀……”这句话在薛婶嗓子眼里转转。
孙香香侧着身子面对着窗户躺在炕上,她一只手枕在耳门上,一双狐狸眼滴溜溜转着,院里苗简已和薛婶的身影、举止动作尽收她的眼底,两人的对话也飘进了她的耳朵里。
她翻了一个身,迟疑了片刻,忍不住从炕上爬了起来,穿着睡衣,趿拉着鞋子,扭捏着走到屋门口,把身体软绵绵地斜靠在门框上。
“薛婶,少爷说的话你没听懂吗?家里事情以后不允许再麻烦少爷,你跟我说就行,少爷让你告诉那个丫头,你就去告诉就行了,你还磨蹭什么?她不听,就让她小心点。”孙香香盛气凌人的话带着一股冷气。
孙香香最后一句话让苗先生坐不住了,他提着长褂下摆窜出了书房,站在屋檐下,吆喝了一声:“你们想做什么?丫头不欠咱们,你们、你们真的不知羞耻,都多大年龄了,还不如一个孩子,以后,丫头送来大米,苗家也不要,薛嫂,你去告诉丫头,以后不许她再往苗家送大米,柴草也不要,以后她与苗家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“吆,公公大人,您这话说的轻巧,你们苗家没有任何东西招待儿媳妇,俺忍了,俺孙香香有肚量,谁让俺喜欢简已呢。话又说回来了,说得起媳妇就要养得起媳妇,你们苗家用什么养活媳妇呢?”
“你?你不是苗家儿媳妇。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,我们苗家不欢迎你。”
“吆,公公,您说了算吗?简已,简已,你先别走,你来评个理,你父亲这么说话对不对?”
“俺没听清楚。”苗简已心里有点忌讳他的父亲,虽然他做不到安老怀少,他也不敢明着与他父亲犟嘴。
孙香香气哼哼跳到院子里,扑向苗简已哭天抹泪:“你,你忘恩负义,你忘了在青岛时,你走投无路时,俺怎么对你的,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,每天……”孙香香故意揭开了苗简已“旧伤疤”。
这个伤疤时刻提醒着苗简已被家人“遗弃”时,是谁对他不离不弃?
“爹,无论您认不认香香,她都是俺苗简已的媳妇,她称您一声公公,这层关系也就摆在这儿了,是一家人,您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,您的儿媳妇还要给咱们苗家传宗接代呢。”
苗简已这句话提醒了孙香香,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,用右手捂住嘴巴,“咔喇咔喇”做出呕吐的样子。她知道苗简已是苗家的几代单传,公公再不待见她,也要为她肚子里的孩子着想。
苗先生很希望苗家后继有人,如果孙香香真的怀了他们苗家的孩子,心里或多或少感到点欣慰,由此,他吞吞吐吐半天没接上话茬,扭身又钻回了书房。
薛婶暗暗摇摇头,她心里很难过,苗先生真的变了,变得没有自己的主见,缺少了自我意识,被苗简已两口子牵着鼻子走。
苗简已惊喜地抱住孙香香的胳膊,眉欢眼笑:“你,你真的有了……”然后他扭脸向薛婶喊了一声:“薛婶,你还不快去把本少爷的话传达给那个丫头?”
孙香香装出害羞的样子垂下眼角,嗲声嗲气:“你抓疼俺了,俺也没去找郎中看看,不清楚,近段时间有点恶心、嘴馋。”
看着眼前这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,薛婶用衣袖遮着脸退着走了几步,转身准备离去。
孙香香挑起眉梢斜视着薛婶的背影,吼了一嗓子:“薛婶,不用你去了,还是俺亲自去吧。”
(二)
小敏背着劈柴的身影出现在苗家面馆前,曲伯慌里慌张从台阶上跑了下来,伸出一双大手托住小敏背上的柴草,心疼地埋怨道:“丫头,来,慢点,放下,放下,多沉呀,以后不用再这样了,这段时间面馆有了收入,可以买劈柴……”
曲伯的话正好被走出面馆的孙香香听到了,一时她火冒三丈:“曲伯,您老真会说话,谁给您的权利替苗家说话的?这个丫头不捡劈柴,您去捡吗?是呀,面馆只有中午有点生意,其他空余时间您去山上砍劈柴,挺好的。”
“少奶奶,你不要欺人太甚,你以为俺离开苗家没地方去吗?俺不干了,你另请高明吧。”曲伯把肩上毛巾抓到手里,拍打拍打他的裤子,大步跨上了台阶,绕过孙香香身旁窜进了面馆。
看着曲伯气急败坏的背影,孙香香冷笑了一声,心里说:你以为苗家面馆离开你曲老头就不转了?你想走快点走,走得慢了俺还不乐意呢。这几日孙香香去街上转了几圈,满大街都是找活的橱子,并且不要工钱,只要给个地角住,有口饭吃就行。由此她底气十足。
小敏不想与孙香香打招呼,她讨厌这个女人,不仅走路像一条蛇一样扭来扭去,说话看他人时:含情脉脉,丢眉弄色。
小敏刚要离去,孙香香在她头顶喊了一声人话:“丫头,你辛苦了。”
“少奶奶好。”小敏只好站住脚步,向台阶上的孙香香弓弓腰。
孙香香的眼珠子向四周瞟了几眼,她想看看有没有人,这个时候,天刚亮,很少有铺子开门迎客。
“丫头,少奶奶我怀孕了,胃口不好,吃不下饭,我这张嘴呀,总想吃米饭。”
“少奶奶,这个月没有大米,只有麦麸子,等分下来,俺马上给您送过来。”
听到小敏这么说,孙香香霎时暴跳如雷,声嘶力竭地吼着:“什么?什么意思?没有大米,麦麸子谁吃?你把大米给谁了?实话实说,准备给谁?你个死丫头,学会说谎话了,谁教你的?快说。”
听着孙香香磨牙凿齿的声音,小敏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。风吹在她汗淋淋的衣服上,感觉到冷,一种不寒而栗的冷。偷偷往街道上撩一眼,这个时候街上没有几个人,有人想穿过苗家面馆门前,听到孙香香的声音,马上躲得远远的。旁边剃头铺子的门也关着。
孙香香也听说过日本军队缺粮食,以后供给商户的粮食也要限购,这买卖怎么做呀?本以为找个有文化、有点家底的男人就不用她再操心了,却事事不顺心不顺意,总遇到倒霉的事儿。
孙香香明知道是日本鬼子发起侵略战争引起的民不聊生,她不怨恨日本鬼子,她却恨眼前的顾小敏,这个丫头不仅有手艺,还照顾两个孩子,更能忍辱负重,街坊邻居每每谈起这个丫头都要夸奖一番,谴责她的不是,让她走在大街上抬不起头。想到这儿,孙香香抓起了墙角立着的顶门杠,向小敏低垂着的头砸下来。
躲在不远处的莹霞扯着嗓子惊叫了一声:“要杀人了。”
随着这声惊叫,剃头铺子的门“咣当”开了。
“少奶奶,这么早,您这是与谁说话呀?”瓢爷手里抓着扫帚出现在孙香香的眼前。
吓得孙香香连忙收起顶门杠藏在身后,声音颤栗:“瓢,瓢师傅,您早。”
瓢爷瞥了一眼小敏,故作惊讶地问:“丫头也在呀?正好,林太太让她老头送话给你,她看护你弟弟至少要八斤米,少了这个数,她不愿意,那个林老头羞于开口,没办法,这个坏人俺来当,谁让俺爷俩寄人篱下呢,丫头,对不住了,瓢爷不怕得罪人,一句话的事儿,你听着就是。”瓢爷举起右手,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摆了一个八字。
听到瓢爷在铺子门口吆喝,宝儿从后院钻了出来,看到小敏低垂着头站在苗家面馆台阶下,像做错事的丫头,等着主子用皮鞭抽打,此刻孙香香手里没拿着皮鞭,拿着一根顶门杠,他又气又恨又心疼。他恨刁钻刻薄的孙香香,一个毒蝎心肠的女人;又气瓢爷不替小敏说好话,还用话故意气她;他心疼小敏太软弱,太善良。
宝儿窜到小敏的身边,嘴里咋呼着:“敏姐姐,林伯母让俺跟着你回家抱小九儿,咱们快走吧。”
孙香香张张嘴还想要说什么,宝儿拉起小敏的手一溜烟跑了,看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,气得她直跺脚,心里说:跑了和尚跑不了庙。
“少奶奶早,今儿稀奇,少奶奶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?也是,早上空气好,弥河边上雾气清爽,心情也跟着大好。”瓢爷说着抡起了手里的扫帚在地上“唰唰唰”划拉了几下,刹那间,灰尘四处飘散。
孙香香一脸气恼,今儿瓢老头说话不中听,做事也不地道,她还在这儿站着呢,就暴土扬长地扫地,这不是秃头虱子明摆着讨厌她孙香香吗?可她心里还不想得罪瓢老头,不仅这个瓢老头在这条街上有一定的威信,还让大家伙儿器重,有什么事儿都愿意找他商量,让他出主意。再说得罪了他,苗家真的一个邻居也没有了。“瓢师傅,俺回了,简已该去学校了,俺去帮他收拾收拾,有时间咱们再聊。”
秋夜凉凉的,街灯阑珊,缓缓的风盘旋在街道巷尾。
曲伯的眼睛穿过敞着的店门,他看到瓢爷的身影向北而去,他也匆匆关了铺子门,不远不近跟在瓢爷的身后。
为什么跟踪瓢爷?曲伯自己也说不清楚,他心里不怎么喜欢瓢爷,也不愿意与瓢爷说话,除非两人走个头碰头,躲不开了,都是瓢爷先开口“曲大哥好”,他相应地点点头。
剃头铺子不忙的时候,瓢爷就站在门口与孙香香搭讪,一个台阶下,一个台阶上,两个人一唱一和旁若无人,就像在唱戏。不知道瓢爷是喜欢与女人套近乎呢?还是别有用意?
曲伯给瓢爷起了一个雅号:清末遗老,因为瓢爷至今还留了一条老鼠辫子。那条辫子,有时绕在他的脖子上,像一条没洗干净毛巾,灰不溜秋的;一会儿塞在他的后衣领里,鼓鼓囊囊的,远远看着像在他的肩膀上多了一个大包。
这个时候街上行人不多,一个个用肩膀和前胸夹着脑袋,生怕一不小心脑袋丢了。脚步贴着街边,身影落在旁边的墙上,好像没有声音的皮影戏,出场的是没有脑袋的、战战兢兢的、如履薄冰的人物;几个耀武扬威的警察,瞪着一双双警惕的大眼睛,在行人的脸上横扫着,生怕放过可疑之人。他们长得人模狗样,嘴里说着中国话,却替鬼子做事;躺在墙角旮旯里奄奄一息的、无家可归的、赤身裸体的流浪汉在“哼哼唧唧”,老天看不下去,让风扯着一层尘土与落叶盖在他们的身上。
瓢爷的脚步落在酒瓶胡同的“一文钱酒馆”门前,这儿离着狮子桥不远。酒瓶胡同,听这个奇怪的名字就知道这条胡同与酒瓶有关,是,这个胡同东西走向,西阔东窄,像一个露着底的酒瓶子;酒馆坐东朝西,门口和窗户横对着南北街,想入胡同必须穿过这家酒馆,其实呀,在这条胡同居住的都是酒馆的家人和朋友,没有外来户;这家酒馆自酿自卖,滞留的客人都是来品酒的,品酒的只花一文钱就能喝一两酒,想多掏钱多喝点,店掌柜的也不让喝,除非你打酒回家,在自己家里喝,喝个什么样子都与酒馆无关。遇到不讲理的客人,店掌柜的好言相劝,实在不行就按店里规矩办事,胡搅蛮缠之人从此以后不能再踏进本店。
店里伙计腰上系这围裙,手里抓着酒壶来回穿梭,几个喝完酒的主顾用手指摸摸黏在下巴颏上的酒滴,放进嘴里“砸吧砸吧”,余味没尽;有几个涨着红脸、敞着怀、晃着膀子从店里走出来,他们没醉,只是满足,满足这个光景下还能喝上一两酒,眯眯眼睛、打个酒嗝,嘴里哼着唧唧歪歪、不成调的小曲,颤颤巍巍离去。
柜台里的掌柜从手下的记账簿上抬起头,向那一些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嗓子:“客官您慢走,欢迎下次光临。”他刚要继续翻看账簿,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店外踏了进来。
“瓢师傅,您好,您快请进。”
“陈掌柜的,今儿准备二两老白干。”瓢爷把手伸进衣兜里,衣兜里传出铜板相撞的清脆声音。
“瓢爷,您这不是为难俺嘛?店里有规矩……”
瓢爷把眼角往店门口斜了斜,打断了陈掌柜的话:“今天俺带来一个朋友,请他与俺一起品尝一下老东家酿制的老白干。”
“您,您两位?”陈掌柜的顺着瓢爷的眼神看过去,只见曲伯一脚台阶下,一脚台阶上,他的手扶着他的膝盖,前穹着身子向店里张望。
“喔,那不是苗家曲掌柜的吗?稀客稀客,您快请!”陈掌柜的从柜台里绕了出来,满脸热情。
曲伯一愣神,他心里暗暗骂道:这个老奸巨猾的瓢老头,一个清末遗老竟然深藏不漏,故意引俺来这儿喝酒,既来之则安之,谁怕谁?
瓢爷抬起一只大手把耷拉在胸前的老鼠辫子甩到了背后,向曲伯招招手:“曲大哥,快进来吧,不要娘们兮兮的,今儿咱们老哥俩喝二两。”
两个老头找了一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下,抬起头就能看到南北街上的光景,路灯挂在木头电线杆子上,藏在高高的树干之间,撒下昏暗的光铺在地面上,折射在行人的身上;街那边是一条巷子,巷子头一家是妓院的后门。
“曲大哥,听说您要离开苗家,有这事吗?”瓢爷说话直入主题。
曲伯皱皱眉头,这一席话他还没跟任何人说过,今天早上他与孙香香怄气,向她飙了一嗓子。
“老弟想劝您一句,苗家正用人之际,再说苗先生是好人,为了他您也要忍着,苗简已还年轻,是愣头青,没经历过大事,早晚有他吃亏的那一天,就怕他跟着那两个女人走歪路,听说,那个老女人还给少奶奶介绍了日本人,不知这事是真是假?”
曲伯多聪明,他往前探探头,用一双大眼睛盯着瓢爷的脸,小声问:“这事俺没听说,她们在屋里说话,俺没跟着,俺也没有听墙根的习惯……您什么意思呢?您是让俺盯着点?”
“哈哈哈哈曲大哥,来,喝酒,这酒呀慢点品,越品越有味道。”瓢爷嘴里打着哈哈。
曲伯暗暗猜测,眼前的瓢爷身份不一般?他是什么人呢?听他嘴里这一些话,可以肯定不是坏人。
瓢爷的目光有意无意投向窗外,两个萎靡不振的身影在幽暗的路灯下闪过,他们身后扭着那个老女人荣婆子。
瓢爷想起了今早上孙香香手里的顶门杠子,如果不是不知谁喊了一嗓子,不是他及时出现,丫头必遭伤害。根据他对那个女人的了解,那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,莫非她雇了荣婆子他们杀人?好阴险毒辣的女人。想到这儿,瓢爷“腾”站起身来,把酒杯送到嘴边,一仰脖子,一饮而尽,把空酒杯放在桌子上,眼睛盯着曲伯,说:“曲大哥,对不住了,俺先干为敬,老弟还有点事儿去做,您老慢点喝,赶明儿老弟再陪您好好喝。”
看着瓢爷刚坐下就要告辞,言词之间还带着焦灼不安,曲伯把手里的酒杯放在了桌子上,他的眼神抛向窗外的街道,他看到了碾着小脚的荣婆子由北向南而去的背影,这个老巫婆真不经念叨,说到她,她就真出现了,这么晚她这是去哪儿?她身旁走着的两个男人是什么人呀?看他们虚弱弱的身形像抽大烟的鬼。
瓢爷把一个铜板扔在陈掌柜的手边,低低说:“找几个人帮忙,去白家。”
瓢爷急冲冲迈出了酒馆,他与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擦肩而过。
“瓢师傅,找您钱。”陈掌柜一边吆喝着,一边转身撩开柜台后面的布帘,向屋里两个年轻人招呼:“快,快跟着瓢爷走,从后门走……”
”陈掌柜的,您忙活什么呀,俺这个大活人站在这儿半天了,您没看见吗?”女子挥着手里的一块金丝手绢走近柜台。
浅浅的月光撒在白家的屋顶,冷冰冰的;跳跃的老鼠“叽叽叽”叫着从瓦片下蹿过,寻着躲在玉米秸里的蝗虫叫声而去;几条躲在墙角旮旯里的狗睁开了惺忪的眼角,偷窥着黑暗里的动静。
三个黑影出现在白家门口,他们行动诡异。
荣婆子在黑暗里招呼:“这儿有玉米秸,快,抱到屋门口。”
“够了,用不了这么多。”一个男人尖细的声音。
“不够,多点多点。”荣婆子真是一条恶狼。
今天下午孙香香跑到了荣家,让荣婆子想办法杀掉顾小敏和小九儿。
“有多少好处?这可是杀人,还是两条人命,不,三条……弄不好要吃官司的。”
“一条小金鱼。你不干,有人干。”孙香香说着竖起一根手指在荣婆子眼前飞快地晃着。
荣婆子的眼珠子变成了斗鸡眼,声音里带着激动:“小金鱼?!真的?!”
“不瞒您说,在青岛俺是做……那一些男人都是当官的,他们一掷千金……”
荣婆子多狡猾呀,什么女人她没见过?第一次见到孙香香,她就知道孙香香不仅不是纯良女子,还是一个心狠手毒之人,与她臭味相投,如果她们二人沆瀣一气,定能做出一番大事。
荣婆子“扑通”把一双小脚跳到了地上,把坠着的烟荷包往烟杆上缠了几圈,忙不迭地说:“少奶奶敞亮,出手大方,这事儿俺干,俺干。”
就这样,荣婆子让她男人帮她找了两个大烟鬼,三个人趁夜色赶往白家。
“快,点火!”一片雾云笼罩在荣婆子的脸上,黑暗里她像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。
一个男人从怀里颤颤抖抖掏出了火柴,他的手在哆嗦,怎么也划不着火。
“笨蛋!”荣婆子伸出爪子一把抢过火柴盒,“滋啦”一团小火苗映照在她杀气腾腾的脸上。
一个蒙面人“唰”从巷子里钻进了白家,直奔荣婆子。
荣婆子刚要举起手里的火柴,一个黑影在眼前一闪,吓得她身子一斜歪,手里燃烧的火柴差一点掉到地上,她不能让它掉,要掉也要掉到柴草上。荣婆子不愧是从世面上摸爬滚打过来的,她神乱心不乱,牢牢捏住燃烧的火柴杆,在来人大手横扫过来的一瞬间,“嗖”扔进了玉米秸,小小的火苗从玉米秸里钻出来,迎着一点风“腾”飞向了窗户。
小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,梦到一座很大的房子,房子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,院子里有好多的屋子。
前院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堂屋,堂屋有三扇门,三扇门都开着,里面一把大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太婆。
“不要偷懒!”她的声音厉害。
顺着老太婆的声音看过去,院里有一个姑娘好面熟,几颗晶莹莹的泪珠挂在她的眼角,那不是娘吗?小敏想喊娘,眼前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,把她与她的娘隔开了。
娘向她使劲摆动着双手,嘴里大声地喊着:“丫头,丫头,别过来,别过来……”
听着娘着急的呼唤,小敏猛地睁开了眼睛,一团火苗舔舐着窗棂,火光映红了屋子,吓得她尖叫:“小白瓜,小白瓜,快,着火了!快,跑!”
白家在一瞬间火光冲天,左邻右舍吓得窜出了家门,通寺巷一下乱成了一锅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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